【绣诩】夜如年
“我帮你给令君，去吧。”贾诩掂量手上沉甸甸的一沓纸，曹司空郭祭酒他们打仗还不安生，怕是小姑娘似的每天一封手书攒在那里。
兵差诺诺的应了。军营里不知多少人靠这样那样的关系托他带家书,他自进了城门还没坐下喘口气，须得四处跑动先安顿这些劳什子，这位路过的好心大人肯帮忙实在令人喜出望外。
“哦，还有，”兵差在衣襟里摸索一会儿，“道上薨了位侯爷，司空大人嘱咐，知会他家人之前先让令君准备准备。”
贾诩腹诽祢正平说的果然不错，荀文若总是摊上死人事。
“还要劳动令君？”
“是说这位食邑特别多，又跟司空大人家结了亲，就是凉州的张......”
信便差点脱手散落在桌上，贾诩反应及时，堪堪捞回去。那差人跟了曹操多年，晓得察言观色，猛忆起贾大夫与故张将军乃是同郡，平日虽不见怎么往来，私下指不定有交情在，一时有些讪讪。
贾诩问：“这位张侯爷是何日......？”
兵差语速放快了，“约莫七月廿三过鲜卑庭时得了急病，司空大人还遣世子探视了几趟，谁知没挺过来。”
“凉州军中可有异动？”
“这倒没。”兵差看了大半天没看懂贾诩的脸色，“不过有件奇事，侯爷才薨，他平日所爱的坐骑突然狂性大发，挣开缰绳往西边跑了，拦都拦不住。西凉兵里传言，那马是带着侯爷亡魂返乡去了。”
乌骦一开始叫二黑来着。张绣说我视此马如兄弟手足，绣乃家中长子，它可不就是仲氏么。张二黑一身乌鬃，贾诩笑话它好好的大宛名驹却被迫叫着乡间驽畜的名字，真是宝珠蒙尘。张绣想了想，那先生赐它个漂亮名字吧。
贾诩抬头。这日一早便黑云压城，偏偏死憋着不肯下场痛快雨，云层敦敦实实，细看却是瞬息万变，浓稠漆黑像黏腻的隔夜墨汁。
张绣认真听人吐出两个字，一脸茫然。贾诩扯过他的衣袖，拿指尖沾酒写出来。
“好名字。”张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，“乌骦。”
乌骦死在战场上。曹操身边的青年回身一箭正中它面门，箭尖穿透铜当卢嵌进马的头骨。张绣也就没对他客气。
后来刘表从荆州给捎了匹骏马，浑身雪白发亮，张绣仍叫它乌骦。贾诩耐心解释此名说的是马毛色如乌云沉郁之状，既然新坐骑是白马，旧名字显得不妥当。张绣挠挠头，转身脱口而出，还是改不了。
这种小事贾诩懒得管第二遍，到真心归顺曹操之后他忙着避嫌，更不方便纠缠在毫无意义的傻问题上。只是偶尔随新主君巡视演武场，远远看见一匹神骏的高头白马蹄下如同踏风，他总是莫名其妙想那小子究竟是什么心态跟马过不去。
信差平日常替司空在军中传递消息，稍懂些礼法，诸侯去世叫薨，念得字正腔圆。张绣那种皮实的家伙怎么也薨了呢？贾诩闭着眼睛都能猜得出为了什么事。不是不报，时候未到，该三更死谁也留他不到五更。
夜里落了秋雨，按坊间苦情故事的走向，贾诩该把自己淋得透湿让冰冷的雨滴带走泪水的痕迹。事实是他在檐下拿手接了一会儿雨，实在冷死人，便披上衣服回房了。贾诩躺在席上听了会儿淅淅沥沥的声响，仆人弓着腰进来添茶水又退出去。颈下玉枕约莫被秋日的肃杀之气所感，也冰凉凉的激得人睡不着。
枕头是张绣出征前特意送来。他估摸自己赶不上贾诩六十整寿，提前备好了贺礼。且不说中老年男子生日送什么床上用品，他难道不知道让下人到时看着日子送么。列侯上门，贾诩不得不亲自款待，张绣难得有机会，逮着他的手叽叽喳喳嘘寒问暖，哪是不惑之年该有的样子。贾诩一有空东张西望，直看见将军身边资格最老的护卫长在强忍姨母笑。
“这东西能安眠。”他说，“先生睡眠浅，绣想先生有了它晚上也可安生些。”
安生屁。贾诩只好爬起来拿件衣服将玉枕裹得结结实实，重躺回去。他那时睡眠差到底是谁害的？人上了年纪禁不起折腾，他张绣晓得自家军师能干又何必付诸行动。难为张将军过了七八年还记得自己造过的孽。
讲起来真是荒唐事。他们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，补给、军心、敌情，哪件不让人焦头烂额。宛城的俩头头居然有心情过夜生活。 某次事毕之后他替张绣把被子扯过肩膀防受凉，武人忽猛地翻身，贾诩被他揽在胸前，那人臂上肌肉绷的死紧，就好像什么时候会突然开始发抖。
汗味，体液味，马匹味，东西烧焦的气味， 血腥味。他身上的气息井然有序，贾诩在脑子里将它们数清楚。
“先生。”很久之后手臂松开，“先生，我没有事。”
老马识途，乌骦会带他回家的。雪白的骏马蹚过旱季的祖厉河，将军跳下来拍它的脖子，马匹便嘶鸣几声掉头走开。然后贾诩恍恍惚惚想起，白马祖籍西域生在荆州，根本没去过西凉，若果真死后有灵，他们一人一马只有惶然徘徊到不知何年何月。
世上的确没有便宜事，他想。他的眼泪在氐人强盗的刀前流尽了，已挤不出多余的用来幻想漂亮终局。
贾诩抬高声音唤仆人，“生炭火来。”
